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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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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走廊上渐次点了灯,香瓜猫着腰在门外朝门缝里看,可是公主房间里头乌鸦鸦的,甚么也看不清。

    香瓜试着敲了敲门,“公主,你再不吃东西可要饿伤了身子的......莫说陛下了,单是太子殿下来日听闻了也定要怪罪奴婢,公主忍心看奴婢被处罚么?”

    好一时,她的声音在夜色里犹如石沉大海。

    未央在走廊的另一头给香瓜打手势,示意她不要白费力气。这种时候,是公主真正做决策的时候,她的决定,对她自己,乃至整个梨国都至关重要。

    相不相信是阮苏行害死了长公主其实没有那样关键,因为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她应当会站在梨国公主的立场上作出最正确妥当也最利于本国的选择。

    ......

    翌日。

    马车向大明宫行驶,大道儿上人声寥寥,天空有丝阴霾,颜色发青发灰,画贞恹恹地收回视线,顺手拉起了车窗。

    她这是要往重玉馆去,不论如何她还是套着司灵都的身份,长久不去总是不好,点个卯还是很有必要的。去了重玉馆雕雕刻,还能凝神静静,或许可以暂时忘记眼下的忧愁。

    姐姐的事只有含泪吞下了,画贞怀疑了一整晚,下眼睑青黑,最后无奈不得不选择相信太子哥哥的话。太子告诉她姐姐死了,姐姐就是真的死了。

    假使这死讯是由皇叔传达,她还能存有侥幸心理,但是太子哥哥不一样。他是除了姐姐外最亲近的亲人,他不会骗自己。

    画贞垂眸靠在车壁上,眼前一幕幕晃动着的是梨国宫廷的人事旧景,回忆总是分外温暖。

    未央说对了,她会以大局为重。只不过,他们的意思是叫她对姜国皇帝施加手段,想叫她取阮苏行性命。

    这个她却是做不到的,有心无心都不可能。当下在阮苏行嫌疑洗不清的情形下,她唯有让自己和他划清界线,把心归到最初的出发点——

    当初放下德阳公主的身份走入质子司灵都,为的只是姜国虎符。

    等拿到虎符,一切都不关她的事了。

    香草忐忑地看着公主发白的嘴唇,她的眉头还微微地蹙着,不禁感同身受地揪心,握住她的手道:“公主过去在姜国无忧无虑,现下却扯进这档子事里,长公主也猝然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嗐,公主尽量看开罢,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未必比去了的好受,各有各的命,都是一早儿注定好了的,生死簿上都写着呢。”

    画贞浅浅“嗯”了声,她自然没那么快从姐姐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整个人都显得阴郁,没在暗影里。

    香草瞧着不好受,想着提个别的,好歹先转移了公主的注意力不是,便故作惊讶地道:“奴婢突然想起来,公主早便及笄了,这是可以谈婚论嫁了的,前头陛下曾说过要把公主嫁入陈国呢!以期拉拢联合两国之力共同抗姜,要奴婢说,公主也是时候担心担心自己了,还是为自己多多绸缪些个罢,旁的人,旁的事,终究不是自己啊——”

    “你说陈国?”

    画贞当真就顺着想了下去,她主要是觉得不切实际,抿了抿唇瓣,“陈国之前只有一位太子,而今在这姜国横死撒手西去了,皇叔便真有过这般的想头,目下也成空谈。”言下之意,她不挂心。

    香瓜的脑筋却转动得异常快,她挤了挤眼睛,怪怪地道:“不还有陆郎君么......”

    两双眼睛蓦地在摇晃的车厢里对视,画贞先一个错开视线,她摆摆手又靠回引枕上,有气无力地回应,“好些事你不晓得,我看陆郎君回陈国是迟早的了,不过人家心里只有姐姐,他对姐姐一片情深,怎么能够娶我?”

    在香瓜的眼里陆郎君无一处不好,就当下的情形看来,来日公主出嫁陈国为后才是上上之选,况且,说句不好听的,长公主不是去了阴司报道了么,陆郎君怎么可能终身不娶?

    这话不好直说,香瓜打了个哈哈,捏着自己手指头道:“那公主自己怎样想的,假使,奴婢是说假如,假如陆郎君和陛下他日达成共识,陛下要将公主远嫁陈国,公主甚么打算,你自己可愿意么?”

    画贞没有丁点迟疑,“不可能,陆郎君也断然不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香瓜闭口不言,心里却想这世上没甚么是绝对的。

    她也知道公主的想头,大抵是在念着姜国陛下罢!这才来了多久,便叫人家勾了魂儿,也不知这位陛下几分真情多少假意,三国如今是这样牵一发动全身的干系,要她说,公主还是速速回梨国的好,至少梨国有太子殿下,殿下是亲堂兄,打小儿就疼惜,必能护着周全,帮忙着落个好归宿。

    香瓜一片心思,全是为的公主,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她晓得公主又不会带着自己进宫的,就在画贞将下车的一霎拽了拽了她的袖子。

    画贞回头,见香瓜的表情鲜见的认真凝重,“怎么?”

    “公主想好了不曾,”香瓜松开手,如故的熟悉面目,声音却是郑重的,“阮苏行害死长公主,公主此番进宫,以及这之后,预备如何面对他?”

    马车外时有马蹄“嘚嘚嘚嘚”敲击在地上的声音,伴着丹凤门外大道儿上路过官员们清浅的谈笑,画贞撩了撩鬓角的碎发,阳光从车帘漏过侧颊。

    她的黑眸里淬满了光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明,慢慢地启唇道:“小时候听宫里的女官说,人老了以后会频繁地记起少年时认识,然而再也未曾谋面的人......我想,他会成为那样的存在。”

    香瓜滞了滞,见公主轻轻地弯唇笑了笑。

    这一刻她忽然察觉到了她的成长,这般的公主在先皇宾天时没有出现,独自来在姜国时亦不曾,竟只在这样的时刻。香瓜抿了下唇,长公主对公主的意义可以想见,唯一的亲人离世,仿佛最后一根稻草的断裂,心头有好感的男子也不能随心去爱,确实,身为梨国公主她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画贞踩着脚蹬下了马车,府里的车把式赶着车离开,她背着手静静看着,须臾才转身往丹凤门行去。

    她脚步很轻,沿途过宫门递鱼符,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位于紫宸殿东北方向的重玉馆。重玉馆通常是清冷的,倒也不是门可罗雀,画贞来晚了,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从边沿进门。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下,额角有细细的晶莹汗珠,抬袖擦了擦,身旁隔着一个小空档的漱王陡然出了声,“常日不见你,这一向可好?”

    画贞手臂落下,脸上的表情有一息的尴尬,慢喏喏地道:“是这么的,前头身子不大好,这才来得少了,不过现下已经大好了。”话毕习惯性地配以礼貌的一笑,并不清楚自己和漱王素日关系如何。

    这漱王与画贞是相仿的年纪,今上的亲弟弟,一双眉目里潜着阮苏行的影子。他一手支颐,雕刻师父在首座上讲他的,他便看着画贞,玉料在指尖打着转。

    不像是个耐得住寂寞的,用胳膊肘撞了撞盯着刻刀的司灵都,偷偷摸摸说道:“我听闻你近日同陛下走得很近,你在想什么?瞧你约莫藏不住心事,我可告诉你,千万不要叫他晓得你知悉他的那桩秘密,我保得住你一回,可再不会有第二回的。”

    ——阮苏行的秘密?

    画贞甚么也不知道,把唇角舔了舔,含着笑试探地道:“你放心,陛下并没有察觉,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每每想起来都浑身发凉呢......”

    漱王的表情果然也变了,自己唯一的亲兄长竟然是同母异父,若不是无意中得知,怕是要一辈子蒙在鼓里了。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你同我皇兄真没有甚么?陛下一直以来性情莫测,待你倒是有所不同,陆贵妃是个美人儿,又是宠妃,我却听闻她在宫里为你大动肝火。灵都,你莫非真有那癖好?”

    漱王仿佛很是高兴,他爱慕陆贵妃,知情的不在少数,只是这等事,常日谁也不敢挂在嘴头罢了。

    画贞掖了掖袍子,转头假装专心地摆弄那块不规则的玉料,刻刀胡乱比划着,“王爷是听的谁乱嚼舌根,我并非断袖,陛下亦然,这种话不好浑说的,我来日可是要娶亲的,你坏我名声,竟有哪家小娘子愿意嫁我。”

    漱王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心里默默有些遗憾。

    假使皇兄好男色,那陆贵妃——他强迫自己止住了绮思,想象再美好,也终究只是想象,骨感的现实里,皇位不是他的,美人也不属于他。

    可是分明他自己才是真真正正拥有姜姓皇族纯正血统的继承人。

    殿中窃窃的私语声不绝于耳,画贞不是姐姐,刻刀拿在手里起不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她雕了只歪歪扭扭的长萝卜,漱王看得眼睛发直,正待开口询问,打殿门外却进来一人。

    来人正是御前的红人张全忠,大家伙儿齐刷刷停下手上动作看着他。

    张全忠在殿内环视一遭儿,走到了质子司灵都的矮桌前。他弯了弯腰,拂尘的白须须垂在桌面上,沾上了玉屑,不急不缓地吊着嗓子道:“陛下此刻在太液池北岸的自雨亭,命奴婢来请郎君共同,游湖。”

    殿中响起众人的抽气声。

    陛下相邀游湖,陛下?!这怎么可能,陛下可是最孤寡不过的性情,竟是邀司灵都么,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不可思议,难道传闻是真的?陛下对这位文质彬彬的梨国质子......

    画贞垂眸,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起身,她向师父作了礼,便随张全忠而出。

    阮苏行很贴心,竟是安排了轿辇抬她去的,省的她白走那许多路。画贞一路上都低着脑袋,表情很是凝重,她要自己时刻记着姐姐的死是拜这个男人所赐,阮苏行对自己再好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她像在催眠自己,揣测自己迟早也会命丧他手。

    即将与阮苏行周旋,真是困难。

    今上并不在自雨亭里,宫女遥指波光粼粼湖面上泊着的画舫,“郎君,陛下在那里,奴婢划小舟送您过去。”

    少顷,张全忠还站在岸上,画贞站稳了脚跟,亦步亦趋问那宫女,“你载我过去,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么?若不然,我还是不去为妙,免得惹得陛下不悦。”

    宫人连连摇头,水一样的纱袖随风而动,低矮的抹胸上一片和湖水一般的波澜壮阔好风光,“郎君说笑了,自然是陛下示意,奴婢如何敢擅自带您去。陛下喜静,能与陛下一同游湖,这份恩典,郎君是独一个!”

    她的表情很是自豪,恍似即将和阮苏行同处的人是她一样。那神情,又愉快又欣羡,画贞很不理解,如果可以,她宁愿现在就跳下水自己游回岸上,当然了,前提是她会水的话。

    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小舟到了画舫边儿上,这宫女与有荣焉,很是勤快地摆放好了梯子,微微弯下腰请画贞上去。

    画贞不得不如此,抓着梯子就这么稀里糊涂上了贼船。蓦然回首,那宫女已划着小舟离开了,留给她一个衣袂飞飞的背影。

    真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哪儿也去不了,这竟是要困死在这画舫上了。

    “陛下?”收拾好面部表情,画贞拎着袍角往前走,船上有些潮湿,犹带着清晨未褪干净的水雾。她怕脚滑摔倒,走得很小心,一头走一头游魂似的问:“陛下,你在哪里——”

    从画舫中间的直棂窗扇子直走到头,风渐大,入目碧波万顷,遥远的岸边杨柳垂下的无数条儿就像一团团绿色的云朵。还挺好看的。

    身后传来开门声,画贞扭脖子看,舒了一口气,须臾又提起来。

    他来了......

    他是她的奶糖味砒.霜。

    阮苏行穿着宽松的圆领常服,雨过天青色。

    他闲庭信步地往前踱了踱,恍惚与晨光融为一体,湖风猎猎,颀长身量的男子微勾着薄唇,貌若天人。

    他对歪着脑袋看向自己的她招招手,“不要站得太远,你来。”